第六百七十五章 诏书
类别:
历史军事
作者:
东有扶苏字数:8130更新时间:25/07/16 22:10:40
顾怀抬步。
靴底踏在北平城下坚实而冰冷的青石御道上,发出清晰而沉稳的一声轻响。
“咚。”
一步。
万籁俱寂中,这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瞬间荡开了凝固的水面,左侧文官队列里,须发皆白的各位阁老尚且没有动作,身着绯袍的几位六部尚书,已经深吸一口气,似乎是认了命,猛地一撩袍袖,潮水般轰然拜倒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:
“臣等--恭迎靖王殿下凯旋!殿下荡平北虏,功盖寰宇!臣,为殿下贺!为大魏贺!为天下贺--!”
“咚!”
如同点燃了引信,文官堤坝轰然崩塌!绯青绿各色官袍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麦浪,层层叠叠,以六部尚书为原点,潮水般向前方那道玄青身影伏倒。额头撞击石板的声音沉闷而密集地响起,汇聚成一片压抑的轰鸣。
“恭迎殿下凯旋!殿下功盖寰宇--!”
“为殿下贺!为大魏贺!为天下贺--!”
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拔地而起,冲散了凝固的死寂,震得城门楼上的瓦片都似乎在嗡嗡作响,无数头颅低伏,脊背弯曲,朝着御道中央那缓步前行的身影,献上最隆重的朝拜。
拜的不是人,而是这份北伐灭辽,一统天下的泼天功劳。
这些人里,或许有人与顾怀有新仇旧怨,也或许有人因顾怀而被提拔,甚至有人上奏折骂顾怀骂了几年--但无论如何,在今日,在此刻,当荡平北疆的靖王回到这座他亲自命名,定为新都的城池,他的目光所及之处,每一个人都会诚心实意地,为他俯首。
因为就算是政敌,亦或是嫉妒、排斥、忌惮等等情绪,这些人,都是魏人。
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之后也许还有人干,也许干的人还不少,但起码在这一刻,在这片顾怀率军收复的土地上,没有哪个官员能不由衷感叹,他们眼前的这个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,平定了天下。
相比之下将士们的情绪就要简单直接多了。
右侧,武勋与禁军的堤坝依旧沉默如铁,顶盔贯甲的将领们,按着腰刀的手纹丝不动,只有那份锐利外带着柔和、崇敬、钦佩的目光,紧紧追随着顾怀的脚步,当顾怀的视线扫过他们时,队列最前方,当初曾经与顾怀只一面之缘,便在朝中为他遮风挡雨的几位老将猛地抽出腰间佩刀,雪亮刀锋直指苍穹。
“锵--!”
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整齐划一地炸响!如林的刀枪剑戟瞬间高举,冰冷的锋刃在春阳下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林!甲叶铿锵碰撞!
“大魏--万胜!!!”
“靖王--万胜!!!”
比文官更雄浑、更暴烈、更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咆哮,如同平地惊雷,轰然炸响!声浪直冲云霄,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气息,瞬间压过了文官的颂贺!那是军人对统帅最直接、最狂热的拥戴!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数年血战的血火与风霜!
“万胜!万胜!万胜--!!!”
城外,早已被肃清戒严的官道两侧,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,此刻终于被这震天的吼声点燃!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洪水,轰然爆发!
“靖王爷!是靖王爷回来了!”
“王爷灭了辽狗!王爷万岁!”
“老天爷开眼啊!太平了!终于太平了!”
“王爷千岁!千千岁!!!”
狂热的呼喊、激动的哭泣、语无伦次的嘶吼、妇人怀中婴孩被惊起的啼哭...无数声音汇聚成一片混乱而炽烈的巨大声浪,如同沸腾的海啸,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北平城巍峨的城墙,无数手臂挥舞着,无数头颅向着御道尽头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拼命探伸、叩拜!这一刻,什么礼法规矩,什么帝王威严,都被这发自肺腑的、对终结百年战乱、带来太平曙光的英雄最朴素的狂热所淹没!万民朝拜,民心所向,煌煌如日!
顾怀的脚步依旧沉稳,一步一步,踏着脚下伏倒的脊背和山呼海啸的声浪,走向那一点明黄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,倒映着眼前这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极致繁华与喧嚣,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山林里,那个满身泥泞、茫然四顾的落魄少年,御道很长,长得仿佛走了好些年;御道又很短,短得几步便已来到尽头。
赵吉脸上的笑容愈发轻松灿烂,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,他微微侧身,让开了身后那架静静停驻、由八匹通体雪白神骏龙驹牵引、饰满蟠龙金纹、华贵威严到极致的巨大龙銮。
鎏金的车门无声滑开,露出里面铺着厚厚明黄锦褥、宽敞得如同移动宫室的空间。
“叔父,”赵吉的声音不高,清晰地传入顾怀耳中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,“请随朕登銮。”
顾怀的目光在赵吉脸上停留了一瞬,又扫过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銮,最后,他微微颔首,松开了莫莫的手,一步踏上了那铺着厚厚绒毯的车辕。
当他玄青的身影完全没入那金碧辉煌的车厢,鎏金车门缓缓合拢的刹那--
“万岁!”
“万岁!”
“万岁--!!!”
城上城下,文武军民,山呼之声,直裂苍穹!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,席卷过北平城的每一块砖石,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,与一个崭新纪元的轰然开启!
龙銮内部宽敞得惊人,熏着极淡的龙涎香,明黄锦褥触手温软,四壁包金嵌玉,极尽奢华,巨大的车窗垂着细密的金丝帘,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声浪,只透进朦胧的光线,将车厢内映照得一片柔和静谧。
赵吉紧跟着顾怀上了车,在顾怀对面的锦褥上坐下,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座位里,那身沉重的龙袍似乎也卸去了无形的枷锁,他长长舒了一口气,脸上是心愿落地的踏实。
“总算把您盼回来了,叔父。”赵吉笑道。
顾怀靠坐在柔软得几乎将他包裹的锦褥中,目光却落在车壁繁复冰冷的蟠龙金饰上,指尖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金丝楠木车壁。
“有这么害怕我跑么?”他也笑了起来。
“的确是有些害怕叔父你不回来了...”
“确实想过,大概就是走到蜀地的时候,”顾怀说,“想着辽国反正已经灭了,天下这么大,一隐姓埋名,过去的日子就再也追不上我,而覆灭辽国的声势足够你坐稳这个位置,再过个几年,有我没有我,都一样。”
赵吉沉默下来,片刻之后,他对上了顾怀的眼睛:“那叔父为什么还要回来?”
“因为很久以前我一直觉得‘能力越大,责任越大’这句话很扯淡,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顺应自己本心活一次的资格,没有人能强行要求一个人做什么,”顾怀淡淡开口,“但现在又觉得,这句话也有几分道理--我倒不是在说自己的能力有多强,只是因为我懂的事情要比很多人多一些,所以如果我坐上那个位置,这个帝国、这个民族会少走很多弯路,我当然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去管隐居山林,但那样的话也许过些年世道再次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凝,我会后悔。”
赵吉安静地听着,片刻后,他说:“其实我也有想过的。”
“想过什么?”
“想过如果叔父不回来,就算我再不喜欢那样的生活,也不会让叔父的心血毁于一旦,”赵吉说,“叔父能为了让我过上自由的日子,能为了这江山接过这种责任,那么我当然也可以为了叔父,去承担那原本就属于我的担子,如果迟迟没有叔父回京的消息,那么我会学着叔父你的样子,记得叔父你的教诲,然后做个好皇帝--但或许我无论如何努力,都做不到叔父你能做到的事情。”
“这些话确实让我好受了很多,”顾怀轻轻点头,“但既然我已经回来,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。”
车轮开始平稳地滚动,巨大的龙銮在八匹龙驹的牵引下,沿着空出的御道,缓缓驶向深宫,车外山呼万岁的声浪被精良的车壁隔绝了大半,只余下沉闷遥远的回响,如同遥远的潮汐。
“杨首辅的告老奏折...前些日子到了京城。”
“批了么?”
“批了,”赵吉点头,“如此一来,诸位阁老都入了北平,汴京便彻底成为陪都了。”
“幕府并入朝廷的进程如何?”
“朝廷六部已经接手北境政务,之前的幕府官员都已经批了朝廷官职。”
顾怀轻轻点了点头,示意自己知道了。
“这声势造得实在够足,”安静了片刻,顾怀看向窗外,又开口道,“天子携文武百官出城相迎,万民朝拜,连龙銮都备好了,看来这几个月,北平城里很热闹?”
赵吉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:“叔父猜错了,何止是热闹?简直是开了锅。”他调整了一下坐姿,让自己更舒服些,“我从江南回到北平的时候,各种风声就压不住了,卢老那边在辽境推行‘军功授田令’,效果惊人,捷报传回,更是火上浇油,朝野上下,明里暗里,都在盯着两个字。”
顾怀的神情看不出喜怒:“禅让。”
“是的,”赵吉继续道,“禅让的诏书,其实...礼部那边,私下里已经拟好了三稿,只是,百官的嘴,终究还是要堵一堵、顺一顺的,尤其是几位前朝老臣,还有那些自诩清流、满口圣贤文章的...”他撇了撇嘴,没再说下去,意思却很明显。
顾怀的目光从车壁上收回,落在赵吉年轻却已显出几分沉稳的脸上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:“堵嘴?顺气?他们骂什么?骂我顾怀是王莽再世,欺负孤儿寡母,行那篡逆之事?”
赵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眉眼弯弯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:“的确是有这样的骂声...可骂得最狠的那几位,翰林院的周学士,御史台的李老大人,还有那位整天把‘礼崩乐坏’挂在嘴边的王阁老...他们府上的管家,最近可都忙得很,深更半夜往各位官员府上跑得勤快着呢!怀里揣着的,可都是墨迹未干的‘劝进表’!遣词造句,一个比一个肉麻,一个比一个赤胆忠心!”
顾怀嘴角也勾起笑容:“...劝进表么?嘴上骂得狠是为了尽忠,串联劝进是为了前程,的确不矛盾,看起来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态度了,只是那少部分的死心眼,还是少不了的...也罢,既然我选择了回来,那么这场大戏,就是避免不了的。”
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,透过细密的金丝帘缝隙,能看到巍峨宫墙的暗影飞速向后掠去,春风,带着宫苑深处新裁柳枝的嫩绿气息,顽强地钻过帘幕的缝隙,拂面而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勃勃生机。
车外,山呼万岁的余音似乎还未散尽,车内,却已是一片关乎天下归属的寂静波澜。
......
龙銮平稳地驶入深宫,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,将万民的喧嚣彻底隔绝,不久,一道盖着天子宝玺、由内阁诸位阁老亲自署名的诏令,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,从北平紫禁城中飞驰而出,传檄四方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朕以冲龄,嗣守鸿基。赖皇天眷佑,祖宗庇荫,并仰靖王顾怀忠勇睿智,外御强虏,内安黎庶,终克复上京,殄灭大辽,雪百年之耻,开万世太平!此诚不世之功,乾坤再造!今北疆底定,海宇粗安。为酬殊勋,彰天德,并敬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,兹定于三月十五,吉日良辰,躬谒太庙,行献俘大礼,以慰先灵,以昭盛烈!着令各州府主官、戍边大将、有功勋臣,接旨之日,星夜兼程,驰驿入京,共襄盛典,同沐荣光!钦此!”
这道诏书,明面上是庆贺灭辽大胜,告慰太庙,召集天下重臣共襄盛举,然而,“酬殊勋”、“彰天德”、“共襄盛典”这些字眼,落在天下有心人眼中,无异于一道再清晰不过的信号--那场酝酿已久、关乎神器归属的风暴中心,就在这太庙献俘的“盛典”之上!
果不其然,诏书一下,天下动荡。
它所激起的涟漪,首先在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北平城蔓延开来,渗透进每一条街巷、每一处市井烟火之中。
西城,靖安坊,羊汤面摊。
“听说了吗?靖王爷要当皇帝啦!”一个刚从码头卸完货的力夫,顾不上满头大汗,捧着粗瓷海碗,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羊汤,烫得龇牙咧嘴,却压不住满脸的兴奋,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周围的嘈杂。
“废话!这还用听说?昨儿个万民朝拜,那阵仗!瞎子都看出来啦!”旁边穿着绸缎棉袍的王胖子红光满面,唾沫横飞,“三月十五,太庙献俘!嘿,那就是靖王爷的大日子!板上钉钉!”
角落里,裹着半旧坎肩的老人,闷头吸溜着面条,闻言把碗重重一搁,汤汁溅出少许,他瞪着眼睛,吼道:“板上钉钉?姓顾的再能耐,也是臣子!臣子逼主子让位,搁哪朝哪代都是乱臣贼子!王莽!董卓!司马昭!一路货色!”
“老家伙!你他娘的还活在过去呢?”王胖子猛地一拍油腻的桌子,震得碗碟乱跳,“王莽董卓?他们也配跟咱靖王爷比?他们打下的江山有咱王爷一个零头大?辽国百万铁骑灰飞烟灭,这天下是他老人家一刀一枪、用血用命拼回来的!那小皇帝?要不是王爷护着,早八百年骨头渣子都让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朝臣啃光了!这叫天命所归!大势所趋!懂不懂?”
邻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吏员号服、面黄肌瘦的老李头,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素面,闻言愁眉苦脸地插嘴:“王掌柜说得在理...可这终究是篡...唉,史笔如刀啊。靖王爷一世英名,何必...”
“史笔?”旁边一个一直闷头喝酒、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突然冷笑出声,他放下酒碗,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,“史笔是拿血写的!是拿命填的!老子当年跟着王爷在真定城下,辽狗的箭像下雨!袍泽的尸体堆得跟山一样!那时候谁他妈跟老子讲礼法规矩?谁他妈管那龙椅上坐的是娃娃还是老头?老子就知道,跟着王爷冲,能活命!能杀辽狗!能报仇!”他猛地灌了口酒,抹了把嘴,声音陡然拔高,“王爷打下这太平江山,就该他坐那龙椅!谁敢放屁,老子手里的刀还没生锈!管他娘的什么鸟史笔!”
他这一吼,带着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气,震得面摊瞬间安静下来,心头还有不忿的人张了张嘴,终究没敢再顶撞,愤愤地低下头,老李头更是吓得一哆嗦,差点把面汤洒在身上。
王胖子见状,得意地哼了一声,又转向众人,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算道:“再说了,管他谁当皇帝,咱小老百姓图啥?图个安稳!图个实惠!以前辽狗压着,商路不通,税重得能压死人!现在呢?辽境平了,商路通了,老子从江南贩丝绸到定北府,一路太平!税的确比之前重,但挣得多啊!算起来还多赚了至少三成!江南那些大工坊,听说又要扩了,缺人手!工钱开得高!这他妈都是谁带来的?是王爷!王爷当了皇帝,这好日子才能长久!才叫名正言顺!”
“对头!”一个精瘦的关外皮货商立刻附和,“咱只认这个!”他搓了搓手指,做了个点钱的动作,“王爷坐天下,商路更稳当,咱的皮子、山货才能卖个好价钱!腰包鼓了,管他龙椅上坐的是姓顾还是姓赵!”
面摊老板,一个满脸烟火色的中年汉子,一边麻利地捞着面条,一边听着众人争吵,这时才嘿嘿一笑,插了句最实在的话:“吵啥吵?管他皇帝老儿姓啥,咱这羊汤面,该三文一碗还是三文!顶多...新皇登基大赦天下,兴许能少交俩铜板的税?”
他这话引来一阵哄笑,改朝换代的气息,就在这羊汤的膻香、铜钱的叮当和充满烟火气的争论中,弥漫开来。
南城,文萃街,状元楼茶馆。
相较于面摊的粗粝直白,这靠近国子监、汇聚了不少读书人和清闲小吏的茶馆,议论则多了几分文绉绉的修饰和引经据典的隐晦。
二楼雅间,窗户虚掩。几个穿着半新不旧直裰的士子围坐,桌上清茶袅袅。
“三月十五,太庙献俘...此乃‘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’之计也!”一个面容清癯、颧骨高耸的年轻士子压低声音,手指蘸了茶水,在桌上写了个“禅”字,又迅速抹去,“名为告慰先灵,实为鼎革定鼎!靖王之心,昭然若揭!”
“慎言!慎言!”旁边一个圆脸微胖的士子慌忙左右张望,紧张道,“周兄,此等大逆之言,岂可宣之于口?靖王殿下扫平北虏,功在千秋,此乃天授...”
“天授?”清癯士子冷笑一声,“周某只知圣人教诲: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!此乃万世不易之纲常!纵有泼天之功,焉能行此僭越之事?此例一开,后世枭雄,谁不效仿?纲常崩坏,国将不国!”
“周兄此言差矣!”对面一个年纪稍长、气质沉稳的士子放下茶盏,缓缓道,“岂不闻孟子云:‘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?靖王殿下挽狂澜于既倒,解万民于倒悬,此乃大仁!这些年靖王殿下先平江南,再守京城,解西北边患,灭西蜀蛮族,又阵北疆,灭辽国,他亲冒矢石,血战连年;辽境新政,‘军功授田’,令归附之民亦得温饱,此乃大义!此等大仁大义,泽被苍生,岂是区区‘君臣名分’四字所能囿之?天命岂在血胤?实系于民心所向,德泽所归!靖王承天命,顺民心,此非篡,乃禅也!乃尧舜禹汤之正道!”
“郑兄高论!”圆脸士子立刻抚掌附和,“正是此理!靖王殿下若登大宝,必能开创远超汉唐之盛世!吾辈读书人,当以天下苍生为念,岂能拘泥于腐儒之见,做那抱残守缺的绊脚石?”
清癯士子脸色涨红,想要反驳,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词句,雅间内一时陷入沉默,只有窗外街市隐隐传来的喧嚣和杯中茶水的微澜。
这时,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声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透过来:
“...听说没?翰林院的周学士,前几日还在府中大骂‘礼崩乐坏’,今早天不亮,他府上的管家就揣着个厚信封,悄悄进了吏部王府上的角门...”
“...嘿,刑部尚书贾大人也是,昨天还在奏折里引经据典痛斥‘权臣欺主’,晚上就在府中密室,召集门生连夜润色...嘿嘿,你猜润色什么?”
“...还能是什么?劝进表呗!遣词造句,据说比往年过年上的贺表还肉麻十分!什么‘功高万古,德配天地’,什么‘天命攸归,兆民仰望’...啧啧,这脸皮,比得上北平城的城墙拐弯了!”
“...这你就不懂了,这叫‘识时务者为俊杰’,骂,是尽本分,表忠心;劝进,是谋前程,保身家,两手准备,方为官场不倒之道!”
隔壁的议论如同尖针,刺破了雅间内勉强维持的文雅氛围,清癯士子的脸色由红转白,又由白转青,最后化作一片死灰,他猛地端起已经凉透的茶,一饮而尽,茶水顺着嘴角流下,也浑然不觉,另外两个士子对视一眼,也默然无语,茶馆雅间的空气,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窗外春风拂过新柳的细微沙沙声,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。
皇城根下,六部衙门的重重院落里,弥漫着另一种压抑而微妙的氛围,巨大的“灭辽献俘,诏令回京”的告示贴在吏部衙门照壁最显眼处,朱砂大字刺目惊心。
散衙时分,三三两两的官员从值房里踱步出来,低声交谈着,步履匆匆,神色各异。
户部清吏司一间偏僻的值房内,窗户紧闭,只留一线缝隙,两个绯袍官员对坐,面前一杯清茶早已凉透。
“张兄,诏令看到了?”年长些的官员,面皮白净,三缕长须,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文,他压低了声音,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青瓷杯沿上划着圈。
“如何能看不到?满城风雨了,”对面的张郎中年纪稍轻,眉头紧锁,“三月十五,太庙献俘...好一个‘共襄盛典’!这是要把天下人的目光都聚到那紫宸殿上啊!周大人,你我皆是先帝旧臣,食君之禄...如今这般,置陛下于何地?置先帝于何地?靖王...靖王此举,与王莽何异?谦恭未篡时啊!”
周文端起冷茶,抿了一口,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,他抬眼看向窗外,夕阳的余晖将院中一株老槐的枯枝映得如同鬼爪。
“王莽?”他轻轻摇头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洞悉世事的苍凉,“张老弟,你太执拗了,王莽篡的是太平江山,可靖王打下的,是实打实的血火江山!辽国百万铁骑是他踏碎的,上京龙椅是他坐过的,北境万里疆土是他一寸寸夺回来的!李易、陈平、杨盛...这些手握重兵的悍将是他一手提拔的!卢何,三朝元老,定海神针,如今在辽境呕心沥血为他铺路!还有那‘军功授田令’...你听听坊间怎么传?辽境那些归附的契丹人、奚人,为了几亩授田,砍起昔日同族来比魏军还狠!民心、军心、勋贵之心...你告诉我,这大势,谁能挡?谁又敢挡?”
他放下茶杯,发出轻微一声脆响:“至于陛下...唉...你我在宫里当值,难道还看不明白?陛下自己,怕也是盼着卸下这副千斤重担呢!礼部的动作能瞒过多少人?禅让诏书说不定都拟好了,这难道也是逼的?”
张郎中脸色变幻,嘴唇翕动,想反驳,却发现周文的话像冰冷的针,刺破了他所有基于道义礼法的虚幻屏障,直指残酷的现实核心,他颓然靠向椅背,喃喃道:“可...可这史笔如刀...后世悠悠众口……”
“后世?”周文苦笑一声,“史笔从来只写给活人看,只写给胜者看!只要靖王...只要新朝能开创一个真正的盛世,让百姓过好日子,疆域稳固,谁又会在乎这龙椅是怎么换的人?南唐钱氏纳土归魏,不也得了善终,至今还活得好好的?青史还得给他们留个识时务的美名,张老弟,识时务,方为俊杰啊,劝进表...该写,还得写,不为别的,就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,为了在这新朝...还能有个立锥之地。”
值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,只有窗外料峭的春风,吹过枯枝,发出呜呜的声响,带着宫苑深处新栽柳枝的、一丝微不可闻的嫩绿气息,这气息本该带来生机,此刻却只让房内的两人感到一阵更深沉的寒意。
暮色四合,沉重的宫门依次落锁,发出沉闷的巨响,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流彻底锁在巍峨宫墙之外。
新修葺的紫禁城,在初春的夜色中显露出庞大而沉默的轮廓,巨大的金丝楠木梁柱撑起深邃的殿宇,崭新的琉璃瓦在稀疏星光照耀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,然而,在一些偏僻的角落,仍能看到旧辽宫室的断壁残垣,巨大的条石沉默地躺在荒草丛中,断裂的蟠龙石柱半埋在泥土里,龙首狰狞,却已失去了所有威仪,只剩下一种被时光和暴力碾碎的凄凉,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、油漆混合着泥土和淡淡硝石灰的味道,彷佛响应着如今朝堂急于覆盖旧痕的仓促气息。
靠近西苑一处尚未完全清理的旧宫遗址旁,一座新建的观景小亭孤独地矗立着,顾怀凭栏而立,身上依旧是那件玄青道服,与这金碧辉煌的新宫格格不入,他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、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奏报,是锦衣卫刚刚呈上的密件,上面详细罗列了今日诏令发出后,北平城内各处茶楼酒肆、衙门值房内流传的种种议论--市井的直白拥戴,商贾的唯利是图,底层官吏的惶恐不安,以及那些前朝老臣府邸中深夜亮起的灯火和匆匆出入的身影...
顾怀的目光越过重重崭新却空荡的殿宇飞檐,投向更南方那片深邃的、被夜幕笼罩的未知,那里,是汴梁的方向,有他锁闭的旧宅,有赵轩荒草萋萋的陵寝,他指尖那份奏报的边角,被他捻得微微发皱。
“王莽...乱臣贼子...”他低声重复着奏报上的字眼,声音飘散在风里,听不出情绪,片刻,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那笑意冰冷而短促,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丝涟漪。
“这天下人的口舌,可比辽国的铁骑...难对付多了,”他自言自语,“注定要挨不少骂啊...”
夜风渐起,带着初春的凉意,卷过空旷的宫苑,吹动新亭四角的铜铃,发出几声零落清冷的脆响,更添寂寥,远处,尚未完工的宫阙阴影幢幢,这崭新的、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紫禁城,此刻在夜色中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压力与孤寂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北平城的喧嚣与暗流,朝堂的密议与私语,市井的拥戴与咒骂,辽境的烽烟与新政,还有那即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天下重臣...所有的一切,都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拨动的棋子,正向着三月十五,太庙那场名为“献俘”、实为“定鼎”的盛大祭典,汹涌汇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