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七十四章 回京
类别:
历史军事
作者:
东有扶苏字数:5681更新时间:25/07/16 05:39:14
春风踩着融雪的碎响,拂过北境新修的官道。
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,发出规律而沉稳的滚动声,不再有当年深一脚浅一脚踩进苏州城外的泥泞,也听不到土匪窝里吱嘎作响的破车轴,顾怀斜倚在铺了厚实锦褥的车厢里,百无聊赖地掀开一线车帘,目光掠过车窗外无边无际的、在早春微寒中奋力铺展的嫩绿原野,嘴角习惯性地撇了撇,北平城那青灰色的巨大轮廓已在天际线上隐隐绰绰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,沉默地等待着它的主人,或者说,它的囚徒。
风灌进来,带着泥土解冻的潮气和远处隐约的草木萌发味道,车外景致飞掠,道旁是新栽不久、尚显单薄的柳树,枝条抽出嫩黄的芽,更远处,是大片被平整过的田亩,垄沟笔直,泛着深褐色的油光,已有穿着破旧袄子的农人,迎着春光扶着木犁劳作,整个图景显示出一股生机勃勃的味道。
“说实话,”顾怀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,又像在自言自语,“估计现在很多人都在想我会不会坐上那个位置,想得抓心挠肝,彻夜不眠。”
“嗯。”一旁传来应答的鼻音。
“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平淡得多,少爷我可是要当皇帝了诶,”顾怀说,“当皇帝好累的。”
“你又没得选,而且坐不坐,你都是你。”莫莫的声音平平板板,没什么起伏,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,她没有穿侍女的衣物,但也没有着锦服,只是普普通哦那个的襦裙外面松松罩了件靛青夹袄,乌黑的头发只用根木簪草草挽着,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,她没看顾怀,目光落在自己膝盖上摊开的一本薄册子上。
春日的风带着泥土解冻的腥甜和草木萌动的清新,穿过敞开的半扇车窗,轻柔地拂过顾怀的脸颊,撩动莫莫颊边的碎发,风里有新裁柳枝的嫩绿气息,柔韧的枝条在官道旁摇曳生姿,那抹鲜活的绿意,猛地撞进顾怀眼底。
太像了。
像极了那年,也是这样的季节,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空气,也是这样一条黄土官道,通向一座名为苏州的城池,那时的风里,似乎也飘着这种菜花初绽的、若有若无的甜香,他身边,也有这个黑黑瘦瘦、沉默得像块小木头的小丫头。
他的目光落到莫莫正在看的那本簿册上,心想这就是那家伙留给你的锦囊妙计?这一路走过来愣是不让自己看,也不知道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。
察觉到莫莫的眼神有些飘忽,他问道:“还在想夏则那老狐狸?”
莫莫抬头看了他一眼:“嗯,他头发该掉了。”
顾怀愣了愣,忍不住笑出了声,引得官道旁几个推着独轮车赶路的农人侧目,他浑不在意,只觉得心头畅快:“何止掉头发?我估摸着,他这会儿正满西夏地寻摸,看看哪个倒霉蛋长得有几分像你,好塞进那身宫裙里,替你上朝--说不定还得逼着人家学你当初批奏折时那愁眉苦脸的样子。”
莫莫抿了抿唇,没说话,但顾怀清晰地看到她柳叶一样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,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,她伸手从自己腰间挂着的小布袋里掏了掏,摸出一块晒得半干、带着清甜气息的杏脯,然后,一只小手很自然地伸过来,精准地将杏脯塞进了顾怀正笑得开怀的嘴里。
熟悉的动作,熟悉的味道,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,带着阳光的味道,瞬间将顾怀从对夏则幸灾乐祸的想象中拉回现实,他下意识地咀嚼着,看着莫莫那张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格外白皙清丽的小脸,心头蓦地一软,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。
时间好像真的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深刻的划痕,地位变了,身份变了,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变故,从苏州城外的野人,到黑风寨的二当家,再到名动天下的靖王,以及流落西夏、失而复得的公主女帝...兜兜转转,穿过莽莽群山和权力漩涡,此刻并肩坐在春光里的两个人,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两个相依为命、挣扎求存的少年和少女,那些猜忌、疏离、怨怼,在那个简陋书房里的激烈碰撞和无声和解之后,如同北地初春的薄冰,在阳光下悄然消融。
莫莫又拿起一枚果脯,依旧递到他嘴边,顾怀就着她的手吃掉,满足地咂咂嘴,才注意到她一直没搭话,只是安静地看着他,那双清澈的柳叶眼在车厢的幽暗里像两泓沉静的深潭。
“怎么了?”顾怀伸手,习惯性地想去揉她的头发,指尖触到的不再是记忆中微黄细软的触感,而是梳理得光滑柔顺的发髻,他手指顿了顿,转而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,那里还是熟悉的微凉,“心疼夏老头了?还是心疼你西夏女帝的位置?”
莫莫摇摇头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车厢里浮动的光尘:“那个位置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夏相...他会有办法的,他总说有办法。”
“他有个屁办法!”顾怀嗤之以鼻,“仔细想想,找不到合适的人,就无非再找些神神叨叨的借口,说什么陛下感念民生多艰,决定闭关祈福几年,或者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去了,反正...人不见了,担子还得他挑着--这样也好,省得他老打你的主意。”
莫莫没有说话,车厢里安静下来,只剩下车轮规律的滚动声和马蹄踏在湿润泥土上的“哒哒”声,顾怀也不再闹腾,重新歪回软垫,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
“仔细想想,这些年...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了些,“其实挺没意思的。”
莫莫翻书页的手指顿了顿。
“你被夏则弄去西夏当女帝那会儿,”顾怀像是在对莫莫说,又像是在对着窗外流动的春天自言自语,“我回了趟京城,其实现在倒回去看,赵轩应该是从那时候起身体就有问题了,只是没和我说,那家伙估计一早就盘算好了要怎么给我挖个坑,才让我把西北西南都走了个遍,等我回到京城的时候,他就只剩下一口气了。”
“赵轩死以后,我原本想着,能凑合过,就少些风波,可朝廷那帮人...嘿,一个个眼睛都盯着龙椅下面空出来的那块地,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,太子也不老实,我还能怎么办呢?只能送太子去一家团聚,结果事后还得帮他养孩子。”
他顿了顿,仿佛在咀嚼那段混乱而沉重的日子:“那次事情差点就闹大了,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北境和南方开战的准备,好在最后跟他们扯皮,扯来扯去,各退一步,我终于能放开手脚经营北境,粮草、兵员、器械,该给的给,少给我使绊子,而我呢...呵,就把小皇帝带在身边,护他周全,当什么劳什子的帝师加摄政王。”
莫莫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,像一株安静扎根的小树。
“再后来,就是跟辽人打,”顾怀的语调没什么波澜,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,“打得天昏地暗,尸山血海,我想北伐,他们想趁大魏没缓过来,狠狠咬上一口,大家情投意合,那就打呗,灵丘、白沟河、北平、燕山...一场接一场,没完没了,打赢了,也杀累了,再后来...”
他长长吐了口气,像是要把胸中积压的浊气都吐出去:“迁都,我把京城从汴梁,搬到了北平,就现在咱们要进的这城,为什么?因为只有逼着他们跟我一起往前走,才不会有人在我北伐的时候拖我后腿,离前线近点,省得他们整天在背后叽叽歪歪,当初为了这事儿,朝堂都差点被杀个半空。”
“后来呢?”她轻声问,声音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。
“后来?后来就是跟辽国赌国运了,”顾怀说,“硬碰硬,死磕,靠着从高丽倭国那边压榨出来的底气,还有金国这记埋了很多年的暗手...”
“还有西夏,”莫莫补充道,“夏相那段日子没少犯愁。”
“...好吧,还有西夏,再靠着卢老在后方把粮草、兵源榨到了极限,靠着李易、陈平这几个将领在阵前玩命,也靠着...一点点运气吧,”顾怀笑了笑,“总之是打进了上京,把辽人的骨头和脊梁打折了,我啊,就想着,该去接你回家了。”
“我没在北平住过。”
“这你可没得选,我都没得选。”
“汴京的宅子呢?”
“本来想着卖掉,后来想着怎么也是我们住过很长时间的家,也是赵轩那家伙留下的一点念想,就锁了门,看看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。”
“有点浪费。”
“是啊,有点浪费,更可气的是当初修北平的宫城--也就是紫禁城的时候,我还没批工部递上来要修豪气点的折子,当时谁能想到最后会是我自己住进去?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”
“对了,顾怀,你当了皇帝,是不是以后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了?”
“拉倒吧,国库是国库,和皇帝的私房钱是两码事,你之前在西夏当国主,难道国库里的钱你想用就用?”
“我没问过。”
“那损失就大了啊!”顾怀痛心疾首,“你让我说你什么好!跟了少爷我这么久,连顺手捞一笔你都没学会?”
莫莫罕见地流露出一抹羞赫神情,小脸微红,搓了搓衣角:“走的时候想过要不要把那些珠宝带走,没好意思...”
“算了算了,”顾怀摆了摆手,“一点首饰值几个钱?再说以后有钱都没地花了。”
“你离开这么久,不会出事么?”
“也出不了什么事,满打满算,这一趟走了还不到半年,”顾怀揉了揉眉心,“锦衣卫的密信送得勤,我不至于一走就什么都不知道,如今北边的暗流虽然就没停过,但大体已经安稳下来了,就是耶律崇那小子和他舅舅萧斡里剌,跟草原上的耗子似的,钻洞钻得飞快,时不时就冒出来咬一口,李易守在中京道那头,压力不小--草原部落嘛,风吹两边倒,今天归顺,明天就能被点把火撩拨起来。”
“卢老坐镇定北府,顶着半边天,我很放心,就是他那身体...唉,”顾怀叹了口气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随即又舒展开,语气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得意,“不过卢老是真有办法,他搞了个‘军功授田令’,嘿,据说告示一贴出来,甭管是汉人、契丹人、奚人,还是那些被裹挟的牧民,眼睛都绿了!砍叛军一颗脑袋,真金白银的田亩就到手!砍得越多,田越多!那些原本缩着脖子装死的边民,为了几亩地,抄起柴刀就敢往山里钻,比官军探子还卖命!草原上的小部落,为了争那点‘顺义之家’的匾额和免税的甜头,自己就能掐起来,把耶律崇派来联络的使者捆了送官领赏的都有!”
他咂咂嘴:“卢老这招,比千军万马都管用,用他们自己人的血,去浇他们自己人的根,狠,也很有效。”
莫莫安静地听着,抬起眼看他,她的眼神依旧平静,但顾怀能感觉到里面细微的变化,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水。
“女真呢?”她问,声音不高,却直指核心。
很显然,夏则给她分析过很多东西。
顾怀脸上的得意淡了些。
“我对女真的戒心从来没有减少过半分,”他说,“在当初第一次见到完颜阿骨打的时候,我曾经想过,是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,还是给他一个机会,也许走的路不同,他的性子会多少发生一些转变,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小看了他骨子里藏的那些东西。”
“所以在攻破上京,金军一步慢步步慢的时候,我在想,要不要直接调转枪口,把金军给黑了,虽然传出去是难听了一些,但这样可以用最小的损失吃掉金军大部分精锐--但后来也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,因为如果大魏想要屯兵整个辽东,那么就一定不能激起女真的同仇敌忾之心,完颜阿骨打用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让整个女真变成一块铁板,我可不想帮他忙。”
他冷冷地笑了一声:“所以,现在他带着那些金军在草原上转悠了小半年,追着耶律崇的尾巴,战报写得花团锦簇,实际斩获却近乎没有,我也一点都不在意,辽东那边,他留下的心腹串联旧部,偷偷摸摸,我也就当没看到,说白了,只是还没到该清算的时候。”
顾怀眼神里的杀意一闪而逝,快得像错觉,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,靠回车壁:“所以啊,他最好是真在草原上‘尽力’剿匪。他那些留在辽东的族人,日子才能安稳。”
莫莫看着他,沉默了片刻,然后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她重新低下头,从身边一个小布袋里又摸出一块杏脯,慢吞吞地剥了起来,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,只有车轮滚动和风声。顾怀闭上眼,似乎有些疲惫,又像是在消化刚才自己讲述的,那漫长的一段路,还有那些刀光剑影、权谋算计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轮的滚动声渐渐慢了下来,最终停住。
车厢外,死一般的寂静,不是无人,而是无数人屏息凝神汇聚成的、巨大的沉默压力,如同实质般透过车厢壁挤压进来,连风声都似乎被这肃杀凝固了。
顾怀知道,到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那气息里带着北平城扩建已久特有的、尘土与木材混合的味道,他伸出手,指尖触到微凉的车门把手,停顿了一瞬,然后,他推开了车门。
骤然涌入的光线有些刺眼,顾怀眯了眯眼,一步踏下车辕,踩在坚实冰冷的石板上,他转过身,伸出手,一只小手,毫不犹豫地搭在他的掌心,莫莫在他身后,也下了车,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,静静看着眼前这宏大而压抑的场面。
北平城巨大的城门洞开着,像巨兽张开的幽深咽喉,门洞内外,是黑压压、望不到尽头的人群,如同两道沉默的堤坝,将中央的御道空出长长的一条通道。
左侧,是文官,绯色、青色、绿色...各色官袍如同凝固的色块,代表着森严的等级,一张张或苍老或中年的面孔紧绷着,神情肃穆,眼神复杂难辨,敬畏、期盼、审视、深藏的忐忑...种种情绪在低垂的眼帘下翻滚,他们垂手肃立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,如同庙宇里一尊尊彩绘的泥塑木偶,阳光照在官袍上精致的禽兽补子,反射出冰冷而疏离的光泽。
右侧,是武勋与禁军,顶盔贯甲的将领,按刀而立的精锐士卒,盔缨鲜红似血,甲叶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幽光,他们身姿挺拔如标枪,眼神锐利如鹰隼,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御道尽头的方向,如同最忠诚也最冰冷的磐石,拱卫着这条通往帝国权力巅峰的道路,肃杀的军阵无声地散发着铁血之气,与左侧文官的凝重形成强烈的对比。
在这文武拱卫、如同仪仗又如同审判的通道最前方,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刺眼,也格外渺小。
在离开江南后,就提前北上回京的年幼天子赵吉,身着明黄色的龙袍,投来目光,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盘踞在他胸前和两肩,威严狰狞,张牙舞爪,却有些不衬他走过千山万水,只剩下平静安宁意味的脸。
他孤零零地站在所有人最前方--或者说,是其他人都不敢靠得太近,刻意拉开距离,于是他便像一尊被强行套上华服、摆放在神龛最高处的精致偶人,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重压,他身后半步,侍立着几名脸色同样煞白、大气不敢出的内侍和礼官。
空气凝固了,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,只有城头猎猎作响的旗帜,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扑打声,如同巨大的心跳。
无数道目光,或明或暗,或敬畏或探究,如同实质的箭矢,瞬间聚焦在御道尽头那两道身影上--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巡,风尘仆仆归来的靖王顾怀,和他身边那个衣着朴素得近乎寒酸的女子。
顾怀的目光,缓缓扫过前方那一片黑压压的冠冕袍服,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面孔上复杂的眼神,扫过禁军盔甲反射的冰冷寒光,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最前方那个小小的、穿着龙袍的身影上。
赵吉露出了轻松的笑意。
风,卷起御道上的微尘,吹动着顾怀玄青道服的衣袂,也吹乱了莫莫额前垂落的碎发。
天地间一片死寂,唯有风声呜咽。
顾怀的嘴角,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那笑意极淡,转瞬即逝,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,又仿佛有千钧重担在无声落下的刹那被稳稳接住。
他握紧了掌心那只微凉而坚定的手。
然后,他抬步。
靴底踏在北平城下坚实而冰冷的青石御道上,发出清晰而沉稳的一声轻响。
一步,一步。
朝着那片沉默的、象征着旧秩序与新生枷锁的冠冕袍服。
朝着那座青灰色、如同巨兽又如同囚笼的巨大城池。
朝着那早已在血火与权谋中为他改写的、无可回避的天命。
稳稳地,走了过去。
他的身后,莫莫安静地跟着,如同过往无数个颠沛流离或风雨如晦的岁月里一样,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顾怀的背脊上。
那里挺直如松,仿佛能扛起这即将压下的整片苍穹。